中国戏曲学院美术教授毛伟以擅画牦牛著称于当今中国画坛,他笔下的西部高原牦牛形体雄壮,神态凛然,象征着中华民族传承有自的精神风范,在时下人情日渐浮靡的当口,这种古朴、健康、生机勃勃的艺术表现和追求,无疑具有振奋人们精神面貌的功能。
我对这位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艺术家的了解是因学术交往
毛伟不但知晓符号化的中国艺术传统背后的深层道理,而且在他三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一步一步地认真践履,在他已为人们熟知并喝彩的水墨牦牛后面,有着厚实的中国人物画功底、二十年教学实践的探索和积累、五十年艰难困苦的人生经历,而这一切又都经过他反复地锤炼,融入师承,最终纳入中国水墨写实主义的现代艺术传统之中。在我看来,这个现代传统就是由齐白石、徐悲鸿开创,经过蒋兆和发扬光大,改革开放新时期被卢沉、周思聪承继的中国画的写实主义精神。
毛伟1996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水墨人物画研究生班,濡染了中国水墨人物画学院派的人文精神余韵。中国画现正处在一个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裂变时期,很多年轻画家在这场中西文化交汇的变革中纷纷转向西方艺术,寻求以西方的艺术形态乃至绘画精神来改变中国绘画的传统。我们看到,一波又一波深受西方各种艺术潮流影响的所谓中国现代水墨画正充斥着当今的中国画坛。但毛伟没有随波逐流,他固守着这个已被某些人视为日渐衰落的中国传统水墨人物画,并力求在自己的创作中接续传统,尤其是写实主义传统。经过二十年余艰辛的探索和跋涉,毛伟水墨人物画的风格日渐成熟,其作品很好地体现了中国绘画的写实主义传统和唯美求真的精神风骨。
牦牛风:写意画中的浩然之气
仔细观赏毛伟笔下的牦牛,你会发现他的画与那些符号化的虎画、鹰画、鸟画迥然不同。在传统写意画强调的气韵生动和浩气贯注之中,毛伟画的牦牛透显着坚实的写实主义的骨骼架构。这是由于他对于中国传统的写实主义有着深入的体悟,因此传统绘画中写实的精神与写意的风姿,在他的牦牛系列作品中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展示,其牦牛画乃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艺术品质。
当代中国很多新潮画家深受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响,对传统绘画中的格式化、程序化的僵硬教条不满,变法求新,寻找新的突破点。因此,所谓新文人画、水墨表现主义、综合实验等粉墨登场,各种各样的丑陋变形、以丑为美的现代主义乃至虚无主义的精神在中国画坛大行其道。我认为,中国画坛的转型风潮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迎合者甚众也有某些必然的道理,中国传统绘画中某些脱离生活的形式主义和教条主义倾向,确实无法承载现代人丰富多彩的生活。很多水墨画家转向西方现代艺术寻求中国画的改革,对于老大而颓败的中国画无疑是一种批判。但我要强调指出的是,西化的道路并不是中国画的唯一出路,不是一条长远的富有生命力的正道。艺术来源于生活,植根于传统,虽然中国水墨画的暮气和保守阻碍了它的现代发展,但也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中国画家从自身的传统之中进行自我超越,而不是借助西方话语来摧枯拉朽地颠覆自己祖宗的艺术。由此看来,毛伟的绘画艺术所追求的那种源于传统、本于生活的写实主义生命礼赞,对于中国水墨人物画的现代改造,更具有积极性的意义。
具有这样的艺术指导思想,毛伟创作的水墨人物和牦牛作品所采用的手法就不再是外部批判,而是内部革新。我们看不到那种被撕裂的甚至虚无化了的现代西方艺术图景,也看不到现代水墨画家们所力图表现的分裂、破碎乃至人与自然相对立的那种冷漠、颓废的精神写真。相反,他画的牦牛具有一种生活与自然融会贯通的浩然之气:那一幅幅神态各异的牦牛,在自然中尽情表现它们的本性。这是画家对于自然、人性的认识和审美的诗意表达。在西北高原的旷野中,在风雨苍黄的夕照下,在那些被称作高原之舟的牦牛身上,寄托着画家对于中华民族历经磨难穷且益坚的从容、宏阔的精神世界由衷的礼赞。毛伟要表现的便是这种积极进取的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寻求的便是这种艰难卓绝之中的人与自然的和谐。毛伟在谈到他画牦牛的缘起时曾说:数年前他带着学生从京城到敦煌、桑科草原进行艺术写生,为那里的一切――原野、牧民、牦牛――雄浑的风物和淳朴的人情所震撼,回来后重新置身于吵嚷、忙碌的都市,不禁生出从未有过的失落和茫然。他再拿起画笔时,壮硕、顽健、温顺又勇猛的牦牛便成为他表达蕴含在心中已久的激情的突破口和载体,于是他再次重返西北高原,在与牦牛为伴的时光中,感受着自然、信仰和生命。在挥洒表现牦牛精神风骨的各种创作图式中,他找到了自己艺术的家园。
水墨牦牛图式系列表现了毛伟基于对中国画的写实主义艺术理念价值认同而发展出的具有鲜明个人特点的写实主义。从某种意义上说,毛伟的水墨写实主义不同于传统的工笔写实主义或人物写实主义,他追求的是一种写意的写实,而这恰恰是中国传统绘画中曾为齐白石、徐悲鸿那一代艺术大师们所达到的最高境界。毛伟画的牦牛在表现形态上继承了中国传统绘画中写意的风格,他擅长抓住自然状态中牦牛的活动习性和主要特征,用各种各样的传统手法把它们铺陈出来,渲染出一幅幅浩气沛然的牦牛风图景。毛伟在总结自己的水墨牦牛绘画技巧时曾经谈到,传统中的有关泼墨、没骨、布局、疏密、黑白、干湿、浓淡等技法,在他的牦牛组画中都曾经得到恰如其分的使用。我们看到,在他的牦牛系列中,无论是风神独具的牦牛特写,还是密集奔跑着的牦牛群画,都具有一种完整、灵动的形态,他力求用写意的精神概括表现牦牛的特征,从而呈现一种千变万化而又统一和谐的美质。
毛伟所画的牦牛气韵生动,总会让人感受到一种坚定、沉稳、忍耐的美感。所谓坚定指的是高原牦牛身上特有的那种与生命相关联的沉重、坚韧的品质,因此,风神写意的牦牛给人的视觉冲击其实源于画家生活感悟的现实情感。这是一种写意精神与写实主义的交融,我们在徐悲鸿、黄胄所开启的中国水墨人物画中能够找到它的现代源头。从这个意义上说,毛伟的水墨牦牛体现的不是传统文人画的遗世独处、得意忘言,而是写实主义的精神寄托,是表现生命的活力,重铸价值。
毛伟挥洒豪放的写意水墨,表达了他对人生的领悟:生命的壮美、热烈,生存的艰难和挑战。这种力度,不但使他与前述的现代水墨艺术有所区别,而且也与传统的文人水墨小品有所区别。他追求的是真实生活中升华了的人的精神,在以写意之笔展现西北高原的牦牛特有的雄伟、宏阔的生命特质的同时,他本人对现实生活对艺术理想的认知和追寻也鲜活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人物画:写实画中的淳朴之情
毛伟擅画牦牛,但并不是只画牦牛,甚至牦牛并不是他刻意表现的形象。在三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画的更多的是人物。绘画中更令他着迷、也更有价值的乃是毛伟创作的人物画。
写实人物画集中和鲜明地反映了毛伟对于传统中国绘画中写实主义精髓的理解。上世纪以来由齐白石、徐悲鸿,经蒋兆和到卢沉、周思聪这一条线奠定了中国写实主义水墨人物画的传统格局。蒋兆和的《流民图》表现了20世纪上半叶生活在中国社会底层的百姓生活的苦难,以及在苦难中坚韧的民族精神,代表了中国画的写实主义的一个高度。毛伟师从卢沉、周思聪,为其坚实的造型功力和充沛的创作精神所感召激励,没有追随现代中国水墨画的西化风潮,而是返归传统,在写实的人物造型中实现他的艺术追求,表达他对于人生的理解。三十年来他孜孜以求的便是如何在现代的中国人物画中保持和发扬写实主义的这一传统,再现人民大众的生活,反映历史变革时期普通百姓的生存状况以及在艰辛的生活中仍然保留的人性中美好的品质和情感。
毛伟的人物画大致有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个是日常人物,第二个是黄土高原、西北人物的系列组画,第三个是具有宗教色彩的藏民生活。这三个方面的创作虽然题材不同,但有一条主线贯穿其中,那就是表现平凡人物日常生活中的质朴情感和美好的人性。当今所谓“现代艺术”往往以丑为美,多表现分裂的、矛盾的、虚无的心灵,毛伟的人物画与此迥然不同。他拒斥西方虚无主义有关人性的消极性认识,他关注平凡人性中的美好灿烂的一面并力图在绘画中给予鲜活的展现。因此,写实主义的对于美好人性的赞美,构成了毛伟在当今中国水墨人物画中风格独具的艺术特征。
在第一类题材人物图像中,毛伟挖掘的是生活常态中那些美好感人的东西。父子之情、夫妻之爱,老年夫妇的相互依托,年轻少女的美好向往,白衣天使的辛勤工作等生活场景,在浮躁、喧嚣的商品化时代,已经没有多少艺术家有兴趣关注了,但毛伟却难得地“守拙”,他孜孜不倦地观察、描绘这些生活中的美好画面。在他看来,艺术应该表现人性的善和美,因为美才是艺术,善则有一种穿透力和感染力。这种艺术观是传统的,也是最基本的。如果为了所谓的深刻和尖锐,而埋葬了那些美好的东西,这还是艺术吗?毛伟拒绝这样的深刻,他所理解的艺术是日常的美好,善良质朴的情感,所谓写实主义,在他的笔下就是如此。
西北高原人物组画也充分展现了毛伟的艺术观。系列人物画《对山歌》《生活的节奏》《青年的母亲》《湘西织女》等,描绘了贫寒的西北大地上的老百姓的生活,但毛伟没有像现代的某些画家那样,刻意夸张西北人的呆板的表情、贫困的生活,他热爱西北,他笔下那些简朴而纯粹的民间娱乐生活场景,那些在大块墨色所象征的生活重压下仍然绽放灿烂微笑的人们,都会使我们对于那块土地、那里的人、那种生活产生出一种钦敬甚至向往。也可能会问自己:这样的生活与我们的生活究竟哪种更快乐?
在藏民题材的创作中,画家表现出对于更深层次的宗教问题的认识。在我看来,画中那些朴质的藏民对信仰的虔诚也反映了画家自己对于绘画艺术的理解。而毛伟以他的真诚情感,抵御伪艺术的欺骗性伎俩,他的画贯穿着自身对于信仰的感悟,不唯如此,这种信仰被画家描绘为最美好的东西:美、庄严和慈悲,这是毛伟的藏民人物画具有震撼力量的关键所在。
传统中的现代,现代中的传统
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这个近些年中国绘画理论与实践的中心问题同样也摆在毛伟的面前。作为中国写实主义的一名代表性画家,毛伟对于什么是传统,什么是现代,如何把握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具有独特的认识和独特的艺术表达。在他看来,传统与现代并不是两种截然对立的东西,传统既不意味着是一种死的东西,现代也不意味着就是当下的东西,这里有一个如何挖掘活的传统和发现真实的现代问题。
对于传统和现代的理解不同,对作品的处理也就不同。积三十年的理论探索和创作实践,毛伟大体形成了自己的认知和艺术表现方式。毛伟认为,活的传统与画家所生活的现代有着密切的、根本性的联系,写实主义如果能够把握到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表现人的精神,它就不可能过时或者死亡。所以,在毛伟的眼中,现代并不意味着流行,更不意味着西方,艺术家应该区分真实的现代和虚假的现代。虽然现代的生活环境、人情世态与过去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透过现代性的浮华,真正值得珍视并使人的生活具有意义的,并非那些大家津津乐道的物欲和物质,而是一些质朴和美好的情感,是人与人之间相互依存、和谐、自我升华的超越。无论你在琼楼玉宇,还是在草屋茅舍,无论你是从事现代科技工作,还是依然在田间地头劳作,最重要和永恒不变的都是生活中最基本的――诸如亲情、友善、内省和德行,这才是现代生活中最值得艺术家们关注的东西。传统与现代在恪守这人性中的美好方面是相通的,因此,所谓传统和现代,也就因这一层内在的联系可以完全融合在一起。
毛伟的诸多水墨人物作品,无论是虔诚的藏民,劳作的农民,还是田野中嬉戏的幼童,现代医院中的护士,表现形式从根本上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艺术家对这些人物的把握和通过人物表达的情感升华。艺术家对于生活和人性的反省和认知,可以表现为高原牦牛写意画的色块,可以表现为庄户老农在劳动歇憩抽烟时脸部的线条,可以表现在西北村民们在过节时红火的戏耍中,也可以表现在相依为命的老夫妇对于生活重负的忧思中……这些都是毛伟刻意把握和表达的东西,是他三十年孜孜追求的艺术亮点。在这里,你可以说它既是现代的,也是传统的,传统和现代通过一枝神来之笔融合在一起了。艺术的境界的高低之判,也就在于能否通过作品打破传统和现代的阻隔。虽然毛伟还处在人生与艺术探索的途中,但他追求传承、超越与整合传统与现代的能力,表现质朴而美好的情感,由此让我们重新认识现实生活中的沉重,使在现代紧张压力下产生的某些卑琐的情绪得以升华,这是毛伟的绘画中令我们非常欣赏的地方。在这个意义上,我对那种中国绘画传统中的远离生活的无我之境是有保留看法的,对现代水墨艺术中那种刻意咀嚼生活阴暗面的表现主义是有不同认识的。我觉得,艺术的超然境界固然高妙,悲剧性的艺术场景也令我们痛惜,但是,千百年来中国传统写实主义一脉所力图表现和追求的那种把真实、平凡、质朴而美好的情感注入作品中的艺术风范,才是最富有生命力的艺术,也是艺术的本质所在。
(本文编辑:李焱)